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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瓦格纳诗20首

Jan Wagner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扬·瓦格纳(Jan Wagner, 1971-),德国当代著名诗人,新一代德语诗坛最为独特而响亮的声音之一。出生于汉堡的瓦格纳很早就对诗歌写作与翻译表现出浓厚兴趣,曾在汉堡大学、柏林洪堡大学和爱尔兰圣三一大学研究英国和爱尔兰当代诗歌。1995年,瓦格纳和诗人托马斯?基尔斯特一起出版了一本题为《元素外侧》(Die Au?enseite des Elementes)的活页诗集,收入了他们翻译的来自世界各地的优秀年轻诗人和被文坛忽略或遗忘的优秀之作。2001年,瓦格纳发表了处女作诗集《试钻蓝天》(Probebohrung im Himmel),从此走上独立诗人之路。继《格里克的麻雀》(Guerikes Sperling, 2004)和《十八个馅饼》(Achtzehn Pasteten, 2007)两部优秀诗集之后,《世界报》2008年秋季的文学副刊为瓦格纳设立了诗歌介绍专题,这对一位开始创作生涯仅七年的年轻作家来说是一件非常难得的事。



羊角芹



不可小觑:羊角芹

名字里已暗藏贪欲1

它的花,悬浮之白,贞洁

如同暴君的梦。


它归来,如古老的罪孽,

就像在狱中把暗号传递

穿越草丛和田野底的黑夜,

直到某处突然放射出纯白的


抵抗之网。车库后,

嘎吱作响的沙砾里,樱桃丛中,羊角芹

如泡沫,或浪花,飞溅


无声,沿山墙爬升,直到羊角芹

攻陷四周,征服花园,羊角芹

越过羊角芹,把此地吞食的羊角芹2。





“你的诗是一匹马

一语中的就像抽在马身上的鞭子”

——迈克尔·唐纳吉《鞭》3



它是狐狸吗,是白马还是黑马

是雄抑或雌

那一路小跑穿过花园,从大黄

和薰衣草丛旁边经过的生灵?


在那儿,它越过三重障

只为在沙场的中心

降落。在载着木桶的推车

和金色的草垛金字塔前


全身紧绷。它是匹冷血的

布拉班特马吗,拖着一千克的心

和一个野鹅组成的

V型轻犁;抑或是匹利皮扎马?,


身为黑色降世,懂得如何轻舞

越过原野,从纯黑蜕为纯白,

最终蜕为胜利,把世界玩弄于股掌,

刺眼如皇帝擤鼻涕的白布。


诚然,你知道如何在睡梦中

组装它身上那二百五十二根

白骨。知道它铁蹄的架势:

坚如知识,准如尾穗。


你见到在深夜牧场栅栏边

蹭摩皮毛的棕灰色鬼影,咴咴直叫,

你听到在法老陵寝和侵略者墓穴中

几近窒息的,陪葬的嘶鸣。


此刻,你却站在这儿,脸色醺红,

像大醉特醉的马车夫,口吐诅咒,

衣袋里装着方糖大小的智慧,

身边站着那进退不能的畜生。


它对你的马鞭无动于衷,

对鼻边那摇来晃去的萝卜

——圣像前的蜡烛——视若无睹。

动一动啊,你厉声喝道。


而它纹丝不动,眼望内陆深处。




海豚


汽船发动机渐弱的瞬间,

船舷扩音器黑色的花朵中

长出了尖锐的噼啦噼啦的

鸣响。母亲们被


光速遗忘,她们的孩子

忘记了哭闹,甚至那个戴草帽的

无赖也被忘却。我们站在船栏前

穿着彩色雨衣,就像一盒


夹心巧克力。我们在峡湾中

在天空的深渊和大海的底部之间

悬挂,直到游船


在柴油的旗帜中重启,

语言回到我们身上,我们紧随其后,

就像它们跟在彼此的身后?。




群鸟,瓦拉塔街

——献给玛莉塔


I


放下箱子,我们

变成巨型的鸟笼。

冬日的风暴,一个房间

里面有海鸥旋转着飞升。

在对面的公园里,

棕榈树频频点头

像风中的马颈。

游艇港口警告鲨鱼来袭

海湾里,渡船遇见

自己鲸鱼般的影子。


II


白昼,唯一的光源是

鸟群:两只绯鹦鹉,

每月的第一天即把

整月的色彩挥霍殆尽;

俨然屠夫的猛禽

穿着光洁的羽毛围裙,

瓶颈般鸣啭;

蜂鸟戴着蓝色假面,

藏入树梢;

笑翠鸟的笑袋,

还有一只无名鸟

用老井绞索转动时

那铁锈的音调

唤醒我们,悲鸣,悲鸣,

直到一个新的早晨

闪着清亮的光

自水井深处吊升。


III


转身时,

白鹦鹉跟着我们的

玉米粒脚印而来,

在飞檐处聚合全身的白,

瞳孔聪慧如刺柏,

戴着澄黄的羽毛

女帽,上下拍打,

像魔术师翻开他的牌

女舞者摇动她的羽扇;

海葵之颅

黑色的喙——

在突然坠落

滑过树顶

融入万丛屋顶之前,

它啄咬我们的手指,

仿佛想验证,也必须验证

我们是否存在。

而我们存在。




盲螈


I


不比独角兽真实,

不比斯芬克斯或龙罕见,

常被误认为是龙的幼崽。

溪水之镜里初次亮相,

长着美杜莎的头。

如深山老农所言,

是长着四肢的白鱼,

是献给人类的尖叫。

他的艺术:被遗忘。

然后老去。靠这一套

他比那些追寻他的人

活得长久。


II


盲螈坐在它的帝国里。

无光,无风,无色彩,

除了日光,也无敌寇。

比吹玻璃工匠的作品

更柔弱。不比一封信重,

不比喉咙咽下的一口水轻。

它对我们的世界一无所知,

还是了如指掌?它的皮肤

如此透明,以至不能抵抗

只能吮吸所有的毒素,

对各种财富照单全收。

他生活质朴,弃食,

甚至弃绝自己的影。


III


我曾接近过你——

当时,在边界后面,

在你一无所知的边界后,

在喀斯特岩间,

人始终可以突然消失。

深夜,外出抽烟,

在疏松多孔的岩基上,

俯仰所有的岩洞谱系。

铁锈在武器上扎营,

士兵盼着战争尽头。

沙场废黜数十年后,

你,一个光滑的S,

在洞穴里飞越虚空,

你所确定的虚空。

你白如教皇,穿过洞窟

和天穹。你冷血的弟兄,

穿过史诗的黑暗,身上

除了由滴答作响的水珠

铸成的钟,别无他物。

你盲如荷马。




瑞典北部的冬季

——献给西蒙·艾尔米塔热


某个时刻,他决定干脆就那么

站着,站着,

车子的马达渐渐冻住,发出

最后的讯号。


他看到玻璃上雪花的乐谱,

看到鹅毛大雪。

看到国境在雪的皮毛下蠕行,

在车子旁轻嗅


——嗅闻轮胎,轮辋,然后是车门,

把手,后视镜。

麋鹿带着它的巨角从旁走过,消失在

山丘深处。


他凝视,打量着眼前的白,

而此时,他的思绪

开始长枝分杈

变得轻盈,冰冷,

结成六角形。


事物松开它们的名字,

道路和白桦,

而他,面带佛祖般的微笑

第一次受到护佑。


车顶最终闭合的时候:寂静,

龙胆般的光,

短暂的黄昏;白昼,黑夜,

只是过渡色。


慵懒的脉搏,吃剩的苹果,

睡袋,被子,

他偶尔伸手到窗外,只为

采摘雪,


前方的驾驶席上,钥匙依旧插在

点火开关处,

闪着微光,陌生得像阿兹特克人

的首饰。


人们最终找到他的时候,冬天

将近尾声。

他的车子,一个冻结的椭圆,

一只巨蛋,


要竭尽全力才能敲开。孵化出来

一团瘦削的糊状物,

不属于此世,然而要展翅飞离

又未够力量。




人马布鲁斯


我们毒死英雄,训导王子,

鸩杀豪杰,把尸首成桶倒掉,

一切却以某种方式逆转轮回。


马身在何处结束,人身在何处开始?

有谁知道,他是马还是骑手?

上身已经刹停。下身还在奔跑。


我们的母亲,一片云,抚养我们,

直到天穹中出现那片黑云,

在铐链下飞越旷野——


我们沉醉于劫掠,皮毛蒸发着热气,

如林间的喧腾。今天,没有蒸腾的皮毛,

没有趵趵作响的蹄子,夜色刺眼。


你若站在河边,在昏雾中寻找

熟悉的鬼影,那,别忘了我们。




最后的萨尼格勒人?

——献给路德维希·哈丁格尔


最近的邻居是村边接骨木,

它们不借盐。

鱼塘背后,堤坝背后,

潜伏着一只白鹭——


标枪与掷标枪者的合体。

泛白的窗帘

透过窗子向我招手,而我

开始四下寻找野莓


和香草。我检查设下的陷阱,

一次,在十三月,

我拖出两只牡鹿,

就像两张床垫。


往日的官僚和自诩的万事通

如今都已蒸发无踪,

剩下的只有风,在房屋之间

和芜杂的花园里捣鼓;


转弯处停住再往前开的火车

现已化为乌有。

鸟儿啁啾在多年前已被伐倒

的树间。


我是最后一人。偶尔,会冒出

一只乌鸦,

钻研黑色的专家,邮局废墟上

两只粉蝶的


邮资失重。无人跟在我身后,

万物分崩离析,

随我遁入虚无:地图的空白处

住着狮子。




手工地球仪


我曾把课间吃的面包

藏在南半球。它茕茕孑立,

敞胸开膛。一个年轻人,抠着

鼻孔,在梦中寻找三明治群岛。


完美的世界:有色彩和区间,

地核是一颗四十瓦的心;

没有战乱,没有分裂,

只有稀释溶剂那低调的芳香。


夜晚,载重卡车把我们

单独留在大厅里,用轻纸箱

把它们的宇宙带进孩子们的

窗,浑圆的蓝色闪光;


翌日早上,我们在永恒不灭的

霓虹灯中重逢,一人是地图册,

另一人是日蚀,穿着罩裙的

造物主,戴着围兜的神祇。


沉睡中,赤道是根规则线,

我可以尾随它

穿过丛林,国境,大陆,

它是明晰的界线:每只鸟


都是两只鸟,一只在前,

一只在后。万物总是

精准切分,昼与夜,

北与南。冬夏对望。


每片云都是两片云,雪球

降落为水洼。山峦凝结,

变成平原,微型的湖泊

失去名字。左手边升起


烤面包的蒸汽,右手边

屠夫挥动他的刀——恋人们再次

互相挥手,当他离家远走

而她放下窗帘的时候。




血榉


四周突然安静,我听见


蛋糕生长,葡萄干面粉

在世上所有厨房里

蔓生。滴答作响的


挂钟。大地阒寂无声,

除了在窗外震颤的黑暗

弱似飞蝇的警报,它们的

甲壳之钟。


地窖空荡无人,只有木架子那

朦胧的光,储存其上的熟食

冰凉似彩色玻璃;育婴室,

浴室,斗室,家什杂物的鳞片间


往日草茎的幽灵。我锁上小门

从晒暖的栅栏旁经过,木香把我

一分为二,我往那儿跑去,经过

原野,牧场,湖泊,


穿过森林,来到那棵树的底下

(我的手上还粘着面粉),

树从草地上拔起,就像一个梦

从睡者的身体上立起,一座叶与风


的泰姬陵,一座烈焰的高塔,

一种光,在内脏里嘹亮地

嘲笑我,桠杈盘虬为一,

我抬头仰望,它们就坐在上面。




柳絮


有时,米娅姨妈仿佛鼻子里

跑进一团柳絮,她讲的故事

窒息而亡。无人知道何时,为何。

可以确定:她越试图抠出它,

它就越深地撤退到自己的黑暗里,轻柔

纯白,一只藏到巢里的白鼬。


在那个点,事物开始逃遁;

在那个瞬间,我们被忽略,

只能担当证人或统计学家;

直至地毯被毁,

十楼的侧翼坠落,

城市化为燃烧的炼狱。


哪怕在战争期间,蟋蟀依旧

在草地上开花的枝节间鸣唱,

溪水里依旧有鳟鱼那闪光的

甲胄。人们把尖叫的小女孩送进

医院之前,万物只能观望,

无论是镊子,毛衣针,还是


刺眼的双月,高声尖笑的护士们

化为日晕——

人们几乎要陪笑,如果不是

那精微的轻压,坐在额窦

和鼻梁之间,在脸的后面

伺机而动,一如动物。





作为墙内墙外的分界,它是

世界中心。把自己的射线辐射到

花园,原野,甜菜窖,

鸡棚,洋萝卜畦——


由此扩散至无穷,穿透整颗行星:

我们把帽子挂在上面,我们把针织衫,

画框,雨衣和雨伞挂在

上面,直至我们几乎把它遗忘。


哪怕我们已倒宅迁离,

哪怕城市房屋街道已烟灭灰飞,

它冷酷的凝视依旧在墙上


十年一日,微光闪烁,遍布西东,

变成黑夜的航标,老航海家们的

最后安慰。




泥沼


书里说,哪怕对新手而言,

没有路标穿越它也是小菜一碟。

结果却,一小时又一小时地

在沼泽的冰冷中挣扎穿行,


听着它偷笑或者放响屁般的声音,

它咬扯你左脚的鞋子,鲸吞原始森林,

你踩在状如小山肉赘的苔藓上,

保持平衡


仿佛走在一群骆驼的背上,

荒草那蓬松发黄的

驼峰;一公里又一公里地

在畸形的脚后跟上带着泥浆


目之所及,是矿层的巷道,

泥沼的文案,

偏偏在这时,

天空打开了它沉重的门,


你颤抖着

缩身,穿过越来越多的泥浆,

雨从你身体最深处落下——

泥浆如一摊被打翻的圣经,


影子穿过微光,留下足迹,

沼泽破碎成片,

抑或堆积成山,

一只犰狳,在它的鳞甲中僵固,


站在离街道二十米的地方,

眼如投币口,

头上的肉瘤排成发路,

滚圆如男人的上臂,


就像强壮的摩羯或山羊,

守在早就被人遗弃的

村庄尽头,俨然

泥沼的神


透过它的乌木面具

凝视你,等候着,

而你目不转睛地看着羊粪马赛克,

不问,也不答,


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转身,

跑回沼泽,进入歌唱的风,

最终面带泪水

在终极的黑暗前跪下。




雨桶变奏曲?


我掀开它的盖

望进乌鸫那

巨大的眼。


*


在李子树下,

在屋后,它从容冷漠

如禅师。


*


它是某种火炉

的底片;不冒烟,

反而吞食云朵。


*


发出短促的轻笑,

惹得人们暴怒地踢它,

不过依旧守口如瓶。


*


冥界仿佛透过它

爬升,只为

窥视我们。


*


排水管如

银制的风琴管,

抽吸天气。


*


一整个夏天,

它彻底沉没,然后,风暴起时,

它泛起波浪。


*


留下来吧,言说黑暗,

你的脸销蚀溶解,

如水中糖块。


*


和园子一样古老,

和林中湖泊气味相同,兀立

在那,一桶冥河。


*


我抬起桶盖,

颤抖着缩身。乌鸫的歌

黯淡了。


*


秋天时它总是满溢,

水从边沿流出,

仿佛数百只黑蛞蝓。


*


我还记得的是,

桶周镶上的是一种

名为“母鼠”的纹饰。


*


树上落下的

最后一滴水。在寂静中,沉寂,

颤动的锣。


*


一次冥想;

在冬天,它发光

如碎冰。




试论栅栏


有时铁丝会裂开一道口子,

仿佛有台人造卫星

过于贴近大地,因为它渴望

草,渴望郁金香般的通讯塔,


有时一块木板会松动,

人们可以掰下它,

穿越流浪者的冷笑

进入整洁的园圃。


它们默不作声地跟着我们

穿过草地,因炙热的夏天而带电,

经过牧场和起伏的谷地,我们醒悟:

世间万物在它们背后出生。


我们坐在它们那被晒暖的背上,

脚边聚集着飞燕草,

后方有荨麻的军队,

这儿,插着黄色羊毛的三角旗,


那儿,耕地的马,用它辉煌的双月

装点木栅栏。它始终那么强大

不可战胜——除了蒲公英的幽灵

可以毫不费力地穿栏而过。


大街拐弯处,

我们分手。我们中的一些人成了盗贼,

另一些成了樱桃树。哦我们夜里躺在床上时,

乌鸫在黑暗中燃烧。




试论蚊子


仿佛所有字母

突然从报纸上松绑脱落,

空气中成群结队的时间;


黑压压地盘旋着的分秒,

不带来任何厄运或凶讯,

寒酸的缪斯,羸弱的天马


对自己的耳畔嗡嗡鸣响;

蜡烛熄灭之际,它们从最后的烟中

降世,


如此轻盈,几乎不能说:它们存在,

它们只是某种影子,

被从另一个世界


抛向我们;它们起舞,

比铅笔画的四肢还纤细;

俨如斯芬克斯的微型之躯。


它们是没有碑石的罗塞塔石碑?。




试论蓟

——献给莱纳?孔策


南方与北方的天宇中

分布着众星座,

大地上分布着:蓟。


它的身影,在牧场和牲畜那儿,

而不在温室和公园。

它的魔法:如此贴近地面

却懂得如何悬浮,


在星号的聚落里闪烁,

直到奶牛的影子在它上方

夜幕般落下。


即便那个天文学家

懂得在黑暗中阅读星空,

也会在穿越草场时,

想起蓟。




乘着新西兰的风

——献给洛伦佐·布內


不适合撑伞或戴帽的一天:

风攫住报纸的两页,

让它像只巨型的蝠鲼

庄严地飞向防波堤;它用微小的针

在人的皮肤上纹身;在每一个火炉,

每一根水管里发话。


不适合穿裙或用风筒做发型的一月,

不适合用卷发夹或梳子的一年,

风吓跑绵羊,把它们像棋子一样

推过草地,推下山坡;

它沿每一个屋顶爬升,


紧贴着墙和墙纸,

把它那流体的王朝

从惠灵顿扩张至奥克兰,再折返,

把大洋刮入陶波湖,

从北方带来罗托鲁阿温泉的

硫磺蒸汽,


带来咕噜作响的灼热泥浆

和汤加里罗的火山灰;

从东方,它吹来银叶蕨上的

露水,在山脊处压弯铺雅松12,

把南洋杉的皱褶梳理平整,

就像蜜雀一样拥有多个声部,

为了争夺后者,人类

用民谣和歌曲发动战争;

它骂骂咧咧地穿过高尔夫球场,

顺便带走一堆闪光的白球

(夜里,你会在射手座中

重新找到它们)。


从西方,它带来特洛皮的

白色花朵,

偶尔还捎来座头鲸的

合唱;从南方,

它带来南极的苦寒,和一支勘察队

冻死前的遗言。




穴居者


榴弹从阴沟中滚出的时候,

有一只鼹鼠,也滚到了

刺眼的日光下。祖父总想

抓住这穴居动物,却从未得手:

他被大地上刚刚挖出的

时间的瘢痕和火山口


所震慑。祖父

把他的妻子裹进一件

平日不穿的衣服里,只为照一张模糊的

相片,为了一座她将被埋入的地窖,

我们在地下深处的柜子里挖掘,

那照片就像一只巨大的蛾,

它那黑色的形体,裹着单薄的


甲壳素外罩;一层塑料皮肤

被熨得松弛脆弱,用来保护沉重的翼。

时至今日,我在此地依然会闻到

鼹鼠外套的气味,那只由丝绒和恐惧

构成的穴居生物,如一只迷路的球

四窜着逃向另一边,遁入黑暗。




蜂群自画像


无需其他,只要勾勒出

下巴和嘴唇的细线,画出髭须,

它不断生长和茂密,直到我酷似

抹大拉的马利亚,全身上下


以蜜蜂为毛发。它们从四面八方

涌来,我的存在,一克一克地

增加,获得重量和维度,

歌的核心,纹丝不动——


我张开两臂,就像一位

骑士,他的侍从

替他逐件穿上甲胄:

头盔,胸甲,手臂,双腿,脖颈,


直至他刀枪不入,却也无力奔跑,

在那儿闪着寒光,除了辉芒下的风,

除了一点远古的空气,别无他物。

他在消失中显现。


杨 植 钧 / 译




Jan Wagner was born in Hamburg, Germany, and lives in Berlin. He studied English and American studies at Hamburg University and at Trinity College Dublin. A literary critic and translator, he is the author of the poetry collections Probebohrung im Himmel (2001); Guerickes Sperling (2004); Achtzehn Pasteten (2007)—“eighteen pies” in translation, which takes its title from Samuel Pepys; and Australien (2010). His work is included in Twentieth-Century German Poetry: An Anthology (2006), edited by Michael Hofmann.


Wagner and poet Björn Kuhligk have coedited two anthologies of German language poetry: Lyrik von Jetzt: 74 Stimmen (2003) and Lyrik von Jetzt zwei. 50 Stimmen (2008). Wagner has also translated the poetry of Charles SimicJames Tate, and Matthew Sweeney into German.


In 2008, Wagner was Max Kade German Writer in Residence at Oberlin College in Oberlin, Ohio. He has received the Anna Seghers Prize, the Ernst Meister Prize, and the Arno Reinfrank Literature Award.




诗歌是高度浓缩的文体,颇有一锅牛奶熬制一克奶酪的特点。在有限的文字中常常省略与隐去许多东西,所以它必须"一以当十",甚至"一以当百"。诗歌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特殊知识",它拥有自己一套独特的方法论。用布罗茨基的说法,就是需要拥有一套"感官加速器的装置"。不掌握它的特殊规律,往往只能望洋兴叹,苦无舟渡。笔者曾花费几年工夫,专门阐释台湾现代诗和后现代诗的60种基本"知识"(30万字),加上原来文章著述所涉及的,应该不下百种。就是凭借这百来种基本钥匙,笔者才可能鼓足勇气试探那道门槛。
单单是一份诗歌术语清单:陌生化、张力、含混、语感、智性、隐喻、换喻、畸联、反讽、戏剧性、变形、俳谐、空白、密度、戏拟、镶嵌>>单单是这些必备的基础话语,就够你大大劳神,你究竟了解了多少?而如果更复杂一些的怎么办?
有人会解释说:我也学得几十种现代修辞格,可是并不灵验呀。笔者要提醒的是,熟悉几十种修辞格,并不等于理解掌握诗歌。况且新诗近百年实践中所积累发展起来的,又平添了多少新货色,说夸张一些叫"日新月异"。这些"特殊知识"在一般情况下,是古典、外来、自身实践三者的融合与变异,并非传统文学常识与传统修辞格所能覆盖的。
重要的是,现代诗与生命体验、精神、潜意识、情绪,悟性等心理图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教科书上"死"的修辞格,尚未转化为活的、有生命的、对对象的感悟,纵使你掌握了再多,也很难得心应手,更遑论那些对基本常识处于半空白状态的人,其尴尬就可想而知了。比如入选初三课外读本《阳光中的向日葵》(芒克),你如果尚未分清"以物观物"和"以我观物"、移情与投射的区别,你就很难对此暴力型的主观投射方式做出深入把握。如果你对现代诗语言"在不可能中的可能"缺乏训练,你就说不清陈东东为何能够"把灯点到石头里去"。如果你不了解,变形的"真实"和超现实之间的关系,你就会对祁国们所制造的中国式荒诞,莫名其妙。
所以,题中之义,是对"特殊知识"中的"常识",进行补缺补漏。当一个人只会浮水和划水,还不能算会游泳。算得上勉强"粗通"的,至少是有能力把泳姿的各种基本环节和细节,贯通起来。
相对而言,古诗的教学与阅读比较顺利。原因是多年来早形成一套稳定的规范;众多公认的版本提供确切的注释参考,并且经受了历史检验与评价。可是,不幸的是,由于长期审美习性的积淀,绝大多数教师都把现代诗与古诗作为一个"共同体"来看待--就是把它们都当诗的范畴来看。这似乎没有错,其实是个不小的误区。只要做进一步专业性深究,就会深感两者存在巨大差异。尽管在诗的某些本质上它们有共通性,但大量实践证明,现代诗人对于世界的把握,其思维方式、感受方式、传达方式、语言方式已发生很大衍变。(作者另有论文,此略)但是绝大多数人,仍死死抱住古诗与现代诗共有的"公约数",并依之形成相应的赏析解读标准,看不到、或看不清双方其实存在着不少区别,存在相当部分的不可"通约",因而在传统审美惯性、惰性驱使下,就习惯把古诗那一套评价鉴赏体系、甚至散文那一套,挪用移植(好一点的略加变通)到现代诗身上,这样,就必然产生某些龃龉与尴尬了。而且愈是固执地执行"古今通用"标准,阻抗愈大。殊不知,这种"古今一路"的绿道通行,方便倒是方便,在某些时候(比如遇到早期白话诗)勉强还能凑合。但如果遇到稍微"怪"一点的现代诗(比如遇到某些超现实文本),势必要捉襟见肘。如若遇到更怪的后现代诗,简直就不知所措了。然而,当下大众最典型的阅读欣赏标准,大多还徘徊在闻一多"三美"的基础上,另加一点新潮流行的东西。百年遗留下来的诗歌审美差异,造成了审美堵塞。
所以,有必要来一次观念疏通,清除一下误区:不是死死抓住古今诗歌的共通性,而是寻找、发现双方的差异。从差异中重新审视现代诗的独到与美妙。从差异性入手去解读,你就会发现,原来现代诗有着那么大的误读空间,而误读愈大,诗歌的魅力也愈大。
如果说,古诗多属性情之物、经验之物,那么现代诗歌,尤其是现代诗还要大大增添体验之物。体验是心灵瞬间的"进行时",它带有不少变幻、非确定、情绪化的乃至潜意识等非理性因子。所以遇到性情的、经验的文本,用人类、民族的普泛心理图式去觉察,一般还能通畅。如果遇到个人化的、特殊的,甚至带有私密性、一过性体验的,难免要处于"一头雾水"。所以读解现代诗文本,读者拥有直接体验、哪怕是间接体验是再好不过了。众多直接体验与间接体验可以帮助你克服一路上的"拦路虎"。既没有直接体验或间接体验,又缺乏起码的悟性,只好面对死的文字,做表层滑行。说严重一点,多年来,我们的现代诗教学、现代诗阅读,就是在这种缺乏感悟的僵硬宣讲中,无数次落入--如抽译主题,固定答案,意义先行等读解陷阱,这对青少年心灵是一种磨损。长期以来,我们的读者就是在"正确"诗歌的折磨下,长成缺乏感性汁液、缺乏灵性、充满硬质纤维的灌木丛。
如果你缺乏穆旦的曲折体验,你一定很想抽身而退,为啥他的情诗呈现如此抽象的"弯弯绕",何必如此"受罪";如果你缺乏张枣那种神秘感应,你就很难理解,他怎么会写出"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的名句;如果你漠然于现代都市人心灵的挣扎,你也很难认同肖开愚在《车站》中会不断唠叨"一个人里面有许多人"。
当性情,经验、体验,乃至某些非理性成分混成现代诗的生成图式,仅仅凭一般的逻辑推导,理式观照、道德伦理、概念判断,主题先行是难以抵达堂奥的。在本质上,现代诗是灵性与体验的产物,本能要排斥那些常态的、秩序化的"编程",故在与它遭遇时,心灵上的体验领悟是高于一切的,至少是个前提。
当这种必须靠艺术直觉,(充分的艺术感觉能力)去把握的特殊文本,一旦与"照本宣科"的读解钩挂,与工具性目的结盟,理性的引导远远大于美的领悟与开发,,一次可能的精神盛宴,就会变成如鲠在喉的恶心。
针对大陆长期来盛行文本的宏观研究,文本细读与微观分析相当匮乏,孙绍振教授曾严声批评道:"有多少人能进入文本内部结构,揭示深层的话语的、艺术的奥秘呢?就是硬撑着进入,无效重复者有之,顾左右而言他者有之,滑行于表层者有之。捉襟见肘者有之,张口结舌者有之,顾左右言他者有之,洋相百出者有之,装腔作势,借古典文论和西方文论术语以吓人,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者更有之。"由此他引申说:微观分析才是过硬工夫,其特点就是细微处见精神,越是细微越是尖端,越是有学术水平。彻底的分析是无所畏惧的,不可穷尽的。
众所周知,文本细读是新批评的文学主张之一。它源于20世纪初的英国,重要的奠基人有艾略特和理查兹(瑞恰兹)。30年代为美国所接续发展,代表人物有兰塞姆和他的学生退特、沃伦等。其基本特征是:1.以诗歌为主要研究批评对象(如F.R.利维斯提出真正"把诗歌当成诗歌"研究,不能沦为社会学、历史学、传记学;布鲁克斯1938年出版《理解诗歌》,收录古今345首英诗,成为引领大半世纪细读批评的经典);2.强调文本中心(如威姆萨特和比尔兹利提出"意图谬误"和"感受谬误",拒绝文本的实证和浪漫,也避免印象和相对主义);3.强调形式批评(如兰塞姆提出的"肌质"说、燕卜逊"含混"说、布鲁克斯"反讽"说、退特"张力"说等);4.强调是一种本体论批评(如沃伦强调文本的内部组织,强调隐含其间的形式、符号、结构等要素分析)。
具体的说,"细读"是一种"细致的诠释",不主张引入包括作者在内的"外部因素",仅仅针对语言、结构、修辞、音韵等文本内部问题。它提倡注解每一个词的含义,重视语境与语义分析,发现词句之间的精微联系,挖掘词语的意象组织(选择、搭配、隐显程度),探究上下文关系及言外之意等等,这样一来,读者仿佛是在用放大镜和显微镜阅读诗歌的每一条纹理。
以笔者经验看新批评确实是文本读解最重要的武器之一,同结构主义一样,对诗歌特别管用。理查兹在《文学批评原理》中,把诗定义为"某种经验的错综复杂而又辩证有序的调和"。笔者历年深受这一影响,自觉地在复杂如麻的诗歌堆里,一方面做着梳理调和的"家常事",另一方面也进行一些"钻牛角尖"的工作。
比如面对杨黎《红灯亮了》,笔者在比较语言层面各要素后,就放弃语意分析,而完全转从声音入手:全诗只有13行,62个字,却围绕着灯亮六句与灯熄四句,形成听觉大于视觉的一种声音循环,从而造成声音的语言流体。好的诗歌是对声音和意义的一种复合性认可。但声音也可以是意义的一种,意义也是声音的一种。诗中的声音完全可以脱离意义层面,成为独立部门,这样"形式声音"完全可以成为诗的内涵。确切的说,诗歌的声音也完全可以"领衔"于内容。这就与以前的读解,局限于语意有所区别了。
比如面对藏棣《马后炮》,根据具体语境,笔者改从语意层面下手,把《识别"理性的诡计"》作为题旨,指证作者将"马后炮"分化为马和马后炮,而且又"切分"为五种马:成语上的马、逻辑上的马、政治上的马、棋盘上的马、术语上的马,达到对"马后炮"的私家话语的占有。进而引申诗人特有的"抻拉术",就是将一个物品、一个意象、一个术语,一个概念,做语意上的辗转、析释与繁生。在语意层面上制造了一种作者与读者双向间的智力游戏。如果不借助语意学细读,估计到现在,对《马后炮》只能闷着一肚子气:读不懂。
比如面对陈东东《蟾蜍》,笔者又转为从语法分析下手,从而发觉陈氏拥有一条鲜明的语法修辞链:环环相扣,缠绕迂回,即他经常挥舞一个主词,然后顺势做两次到三次空翻、旋转--"那回声就像被照耀的一片月/又将他照耀"(《礼拜五》),"惊吓乐于受惊吓的观众"(《眉间尺》),"让犹疑--犹疑着攀上相反的高度"。像这样的语法魔术,如果没有深入到真正的语意内部,就很难对陈东东这一奥涩的诗歌现象做出回应。看来,新批评的细读还真能助你一把。

又比如面对祁国《性感的词》,赤条条19个名词连缀,该如何处理呢?这可是从来没有遇见过的。仔细拂去盖在术语面上的"幌子",就会发现作者精心的机智:原来19个专有名词,高度涵盖了中国大半个世纪,它凿开政治与性暗示,经济与性行为,此前被完全遮蔽的地带,从而用一个简单、常见,似乎没有技术含量的"性感"组合拳,打向了意识形态的强势话语,完成了一次典型的后现代"嬉皮"。
当然,无须因新批评和结构主义在许多方面特别到位,而排除中国的印象感悟式批评。印象感悟,同样也不乏是另一种重要通道。它特别看中直觉、原初感觉、第一印象、瞬间顿悟。古人十分推崇,典型者莫如南朝没有名气的诗人汤惠林,评点谢灵运与颜推之,称前者为"芙蓉出水",后者为"错彩镂金",一千多年来,凭着这八个字,竟铸成中国古典诗歌重要的风格要目。这样的阅读评断经验和简约凝练的表述,是值得高度重视的。
现代诗歌当然不要求像古诗那样字字落实,许多时候做大体把握就行,这样反而能留下更多"后理解"空间和格式塔未完型,未尝不是件好事。施蛰存先生曾经有个意见代表许多人的看法,他认为对诗既要求解,又要求不甚解,仿佛得之即可;读诗不要刨根问底,只要产生与诗人详尽相近的感觉就行了。③他强调"解诗"的原初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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